陈斌先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,安徽文学院第二、三届签约作家。自1986年以来,出版、发表文学作品500多万字。曾出版发表过长篇纪实文学《铁血雄关》《遥听风铃》《中原沉浮》、长篇小说《响郢》《憩园》、中篇小说集《吹不响的哨子》《知命何忧》《寒腔》《就此别过》、中短篇小说集《补甑》《蝴蝶飞舞》等。小说曾被《小说选刊》《小说月报》《中篇小说选刊》《中华文学选刊》《北京文学·中篇小说月报》《作品与争鸣》等选刊选载,入选各种文学选本二十余次。曾五次获得安徽省政府文学奖、第二届鲁彦周文学奖、第二届《飞天》十年文学奖等。
导 读
“古庙宇,老祠堂,雕梁画柱隐壁墙”,唱淮词的孟小碗和走阁的俞大彪肩负重任,他们能否在这十八番锣鼓开道的庙会上完成那个秘密任务呢?作家以浑厚激昂的笔触写就这篇历史可能性小说,歌颂了抗日年间发生在正阳关一带的平凡英雄的故事。
正阳阁
陈斌先
1
俞大彪抬头看了看天,脸上便露出了笑容。孟小碗见俞大彪笑,心里有了底,哼了句“古庙宇,老祠堂,雕梁画柱隐壁墙”。孟小碗唱的是“淮词”,小腔小调,尤其“嗯嗯呐”结尾,特别摄人魂魄。人说,七十二水通正阳,正阳淮词才地道。千百年来,正阳一直商家云集,行船如梭,船家和旅馆遍地丛生,富人佐酒抑或闹趣,多半会叫上几个女子,咿咿呀呀,听者享受,唱者实惠。俞大彪听孟小碗唱淮词,翘起手指,指指天空说 “八大关,数正阳,谁不记得昭烈王”。俞大彪喜欢把正阳关与嘉峪关、居庸关、韶关、函谷关并列,不是正阳关的军事价值在其他关隘之上,是情结和挚爱。至于他口中的昭烈王,正阳人都知道,东汉末年,刘备曾屯兵筑城于正阳,昭烈王自然指的是蜀汉帝刘备。
俞大彪和孟小碗一笑一唱,太阳就爬到树梢上了,阳光好,露水重,树木跟着晶莹剔透起来,俞大彪又看看天,这才拍拍心口说,吓死阿咧。
孟小碗警惕地看看周边,忐忑问,有把握?
为了等来晴天,俞大彪一宿都没有睡好,昨晚先后起来五六次,看星星,看风向,生怕老天变脸,现在看来,所有的担心都有点多余。老天助力,肯定错不了。
2
秘密会议开了一天加一晚上,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,大街小巷都设了关卡,连蚂蚁过路都要筛查一遍。难就难在“万无一失”上。大家广开言路,有说乔装成推旱车的,抑或扮成贩盐的、打铁的、卖窑货的;有说假借办喜期或丧事,嘀嘀嗒嗒、呜呜喑喑,趁乱越过的;还有人说,反正来往渔船多,码头上都是南腔北调的人,混在渔民中,错不了。谁也说不出一个万全之策,最后大家把目光都投向站长。站长一直在拍脑门,直到揉乱了头发,又把脸埋在胳膊弯里。大家这才看俞大彪,意思是说个办法呀。俞大彪被大家看得心里发毛,和大家一样,没有万全之策。有人说,你不是会模仿么?俞大彪确实擅长模仿,山东话、河南话,包括吴侬软语啥的,模仿得惟妙惟肖,可惜过境的不是他。
沉寂难耐时,站长抬起头,直愣愣地瞅俞大彪,意思是说呀。
俞大彪头都大了,世上没有绝对的安全,就像没有绝对的正确一样。怎么才能找到万全之策呢?俞大彪见站长这么看他,搓搓手,吞吞吐吐地说,要在司空见惯上做文章。站长有些发蒙,打起精神催促说,说吧。俞大彪好似自言自语,又似和尚念经,行么?不行?不行又咋办?咋样才叫行?站长见俞大彪神神道道的,神色凝重起来。站长以沉稳著称,现在连他都没了主意,大家再次忐忑起来。俞大彪见大家束手无策,便 “砰”地砸响桌子,忽地站起来说,就它了。
大家云里雾里的,什么就它了?
俞大彪吞咽几口唾沫,重复一遍,就它了。
大家更糊涂,旱烟圈儿也好像懵懂起来,迎着油灯直打圈。
俞大彪沉吟半晌,咳嗽几声,才掐住桌沿控制住战栗的手说,走阁。
与走阁啥关系?
俞大彪说,唯有闹腾才有机会。
站长没有想到俞大彪会说出这么个馊主意,走阁,虽说能够引来一片热闹,可同样会引来更多人的注意,更别说还有无数双不三不四的眼睛。
俞大彪沉思半天才说,走阁,唱淮词,十八番锣鼓开道呢。有人再次提出反对意见,说红二十五军时,有个侦察连曾利用过三月三庙会,装扮成推旱车的、卖米的、贩盐的、拉沙啥的,按说人不知鬼不觉,可最后还是惹来了团丁。说来说去,大家意思,走阁也不是万全之策。
陷入僵局,孟小碗发话了,孟小碗细眉细眼,说话温婉,她说,这也不行,那也不行,总得有个办法吧?都没有办法,那阿大彪说的就是办法。“阿”是当地土话,意为我。阿大彪一出口,众人都笑了。什么时候俞大彪成了她的大彪啦?孟小碗见众人取笑,一点没有生气,反而一字一顿地说,阿大彪说行,准行。都晓得俞大彪喜欢孟小碗,至于孟小碗啥时把俞大彪看成她的大彪,谁也说不清咋啦。再说“呵呵”在呢,俞大彪成不了她的大彪。
孟小碗知道别人心里的弯弯绕,管不了那么多了,她大大方方替俞大彪解释,是人都爱看走阁,人一多,就会闹。闹腾起来,就有机会。
俞大彪想利用的正是这个机会,没想到孟小碗完全理解他的用意,随即点头说,四条街,都安排上走阁队,起名叫“四阁闹春”。闹起来,动起来,方能乱中取胜。俞大彪方脸大嘴,说话清晰,面对别人的疑虑,他摸着心口说,侦察连被发现的事,不是出在闹腾上,而是出在枪穗子上,一名战士红红的枪穗子窜到屁股上,能不露馅么?要阿说,这次行动,大家啥也别带,装成看阁的,跟大家一模一样。
站长还想反对,可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,只好含糊点头说,再想想,想想总比不想好。站长净说废话,办法早想了,想破脑壳子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啦,相较利弊,俞大彪说得靠谱。再说,明天就到三月三啦,三月三庙会,走阁是习俗,按说不会引起敌人过度关注。
站长无奈地笑了笑,最后才做具体分工,他带领短枪队,暗中护送,站长大嗓门,这回却压住声调叮嘱说,短枪都放在大裤裆里,真出意外,拼他个鱼死网破。站长继续分工,让俞大彪和孟小碗分别组织四个走阁队,想方设法分散敌人的注意力。
听罢分工,俞大彪长叹一口气说,都妥当了,还得看老天是否赏脸。
站长急了,忙问,明天下雨咋办?说来就是明天的事。
俞大彪说,阿不是天。
站长骨碌几下眼睛,叮嘱说,后半夜下雨的话,还得再议。
大家不再吭声了,这次任务太重啦,重到每个人的脑壳都炸啦。
3
俞大彪住在西街真武大帝的道观一边,比起道观,俞大彪的门脸可谓寒酸,低门矮檐,看上去就像一个茅草庵。就在这么个门店的上面,俞大彪居然挂上“易经研究会”和“中医馆”的匾额。匾额很大,大到欺负到了门楣。传说俞大彪会打卦,生死离别,找猫找狗啥的,都能卜卦而知。说起俞大彪打卦准,有人反驳说周文王姬昌打卦倒是准,可姜子牙的几粒米,呃,就破啦。那人接着又说,俞大彪卜卦再准,也怕他老婆“呵呵”。至于他的老婆“呵呵”,咋样厉害,说话的又一掠而过。实际上无人见过俞大彪卜卦,每每到了中医馆,见到俞大彪总是和蔼地望闻问切,把脉下药。要说俞大彪与别家郎中的区别,归根到底还在“之乎者也”上,把脉之后,俞大彪总喜欢沉思半晌,而后嘀咕,知者减半,省者全无。当然他也会把“乾坤坎离”“震巽艮兑”挂在嘴上,见别人不懂,再慢腾腾解释,阴阳皆有肌理,遵循规律方得始终。
过去俞大彪并不是郎中,也不研究八卦,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人。正阳关离大别山不远,山里中药材多,走货时,需要转场地,俞大彪祖上留有一座仓库,早先租给别的商家当中转站。后来发现了商机,俞大彪便把仓库留下,自己倒卖起中药材。
俞大彪出名不在于富,而是因为一场梦。那场梦奇特,用俞大彪的话说,天道混沌之际,真武大帝身穿金盔金甲,意外现身。俞大彪信誓旦旦地说,真武大帝真高呀,高到望不到头、看不见脚,唯一能见的就是金色盔甲闪烁不停。事实上,俞大彪醒来,便一把拽住老婆的胳膊说,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,真武大帝说,两位尊神就在井的下面。
老婆一片茫然,推开俞大彪的手问,睡迷糊啦?
俞大彪说,舀干井水,方能验证。
老婆知道前后经过,说,起床呀。
屋后便是千年老井,舀井水是件苦力活,那时候没有抽水机,需得一桶一桶将水舀干。舀水的过程自然惊动了四邻八座。俞大彪中邪一般嘀嘀咕咕,相间若余,万变不惊,吾神现身,现身。
别人问,到底咋啦?
老婆神秘说,梦见真武大帝啦。
说到真武大帝,大家一起上来帮忙,舀尽了井水,还真的请出了两尊菩萨。一众人等跪地磕头,俞大彪从此便信了真武大帝。之后,倾尽家产,将自家的祖业改建成了真武大帝的道观,自己就在道观的一边,搭建了两间茅草庵。
盖上道观之后,俞大彪开始钻研起阴阳八卦,自学起《黄帝内经》《本草纲目》啥的,最后无师自通一般,接连治好了几例疑难杂症。俞大彪越发相信天道助力,之后,找来木匠,按照梦境,雕刻一尊真武大帝的塑像,同时将井下请出的两尊菩萨,模仿尊容,放大十几倍,走漆镀铜,立在真武大帝雕像的两边。
很快,城里传遍了俞大彪“井下请佛”“舍家建观”之事,这时就引来了石匠。那时候俞大彪只知道石匠手艺不错。石匠看看真武大帝,又看看两尊菩萨,问,到底叫庙还是叫观?俞大彪说,解心释神,莫然无魂。
石匠听不懂俞大彪说的意思,摇头说,为个生意,啥话都敢扯。
俞大彪没想到石匠会那么说他,恼火说,皆知为善,斯恶为不善,去去去。
石匠撇嘴说,世上本无神,唯有心里苦的人才会信佛奉道。
俞大彪真生气啦,跳起来撵石匠,轰赶中,到底说了气话,大不敬,小心报应。
“报应”很快来了,不久,石匠带来了两位亲戚,而两位亲戚的身上都带着枪伤。
俞大彪见到石匠两位亲戚受伤,沉脸对石匠说,斯恶从恶,报应来了吧?
石匠低声下气说,这回真得靠你啦。
俞大彪对枪伤介意,不想接手。石匠一脸诚恳说,亲戚打兔子,遇到两军交火。
昨晚确实有枪声,至于谁打谁,俞大彪并不清楚。石匠说流弹误伤,俞大彪不信。
石匠瞅出俞大彪的心思,讨好说,前番不敬,现在赔罪。
俞大彪听到石匠赔罪,多了惬意,执拗问,心信还是嘴信?
石匠多么聪明,逼上绝路,只好点头说,救人要紧,心信,心信。
俞大彪这才咧嘴笑,笑完之后说,世人皆知为善,善哉就是这么来的。
俞大彪说罢这些,方才查看两位亲戚的枪伤,血糊糊中取子弹,不是中医的强项。再说俞大彪没有替人看过枪伤,不敢轻易下手。犹豫中,石匠急啦,抱拳低头说,取出子弹,让阿磕头都中。俞大彪擦尽血污,伤口就像嘟噜多高的嘴,手一软,小声说,真的不行。石匠真的急了,跪在俞大彪面前说,你是郎中,总能想出办法。俞大彪想起扁鹊换心、华佗切肠、李时珍救娘娘的事,咬牙拿起竹镊,顺着伤口居然夹出了子弹。要说好汉,石匠的两位亲戚真是好样的,捅肉取枪子,搁在别人,早喊爹叫娘啦,可石匠的两位亲戚硬是没吭一声。取出子弹后,俞大彪吓出一身虚汗,接连喘息几口长气,才开始研磨几味消炎止痛的草药,敷在伤口上,最后又配了几服中药,才对石匠说,吓死阿啦,想必真武大帝帮了忙。
谁也没有想到,取完子弹,石匠反口了,他说,阿不信真武大帝,信你。俞大彪生气了,口是心非,从此陌路,别过,别过。
4
那时候俞大彪确实不知道石匠是站长,更不知道孟小碗跟石匠是一伙的。孟小碗现身的时候,也是因为胳膊上的枪伤。一个女人家家的,为啥也带上了枪伤?俞大彪死命追问孟小碗,孟小碗柔声说,正唱淮词,遇到了一伙人打另一伙人。孟小碗实际在说谎,可孟小碗柔声细语,说得跟真的一样,俞大彪很快就信了。
治好孟小碗的枪伤后,石匠安排孟小碗接近俞大彪,并叮嘱说,站里离不开郎中。
孟小碗知道石匠接触过俞大彪的事,没好气地说,当时你说信,不就完了。
石匠说,这是原则,也是纪律,违心话不能讲。
孟小碗到头来还得听石匠的,为了接近俞大彪,专门请来了一位走阁师傅。孟小碗打探到俞大彪一直想学走阁,苦于无人愿意传授。学走阁当然有走阁的规矩,活命的技艺,多一个人就会多了一个竞争对手。拜师学阁,需得三叩九拜,还得视师如父。这次孟小碗花重金请来的师傅人称鬼阁手,技艺一流。鬼阁手看了几眼俞大彪,失望地说,细胳膊细腿,难成气候。鬼阁手还在挑剔,孟小碗说话啦,孟小碗说,教他技艺就行,能否成气候,全凭造化。鬼阁手依然来回打量俞大彪,最后才点头说,好在眼神行,余下就看悟性啦。
鬼阁手确实啰唆,没教技艺时,就说大道理,说一根阁架上,安上不同形状的花枝,那叫阁挑。挑上打坐的孩子,叫阁童,阁童加上阁挑,百来斤,力气活。俞大彪说,力气是练出来的,家里有石锁。鬼阁手说,阁架放在肘部,叫“肘阁”,几个人抬着阁架走,叫“抬阁”。单个阁架弯曲到前面,看上去好像一根木棍从胸膛传过,就叫“穿心阁”。啥阁,都要注重形神的完美结合。俞大彪失去了耐心,走个阁,恁多讲究?他看过走阁,前面有十八番锣鼓开道,两边有手捏碗碟和酒盅的女人簇拥着唱淮词,走阁手顶着阁架不就行啦。鬼阁手说,非也,花步、碎步、格子步,缺一不可。俞大彪偏偏遇见个又啰唆又较真的鬼阁手,闹心之际,孟小碗又出现了,孟小碗说,走阁也算做好事,想呀,逢年过节,替人添乐,算不算积福?说起积福,俞大彪认真起来,天不亮便起床练石锁,不到三个月,居然把阁架玩的滴溜溜转,半年之后,居然成了走阁的高手,惹得鬼阁手特别后悔,到处说,做梦也没有想到俞大彪能盖住阿的风头。
俞大彪接触孟小碗多了,老婆便到处打听孟小碗的消息,得知孟小碗男人离家出走了,逼着俞大彪卜卦。俞大彪不卜,还说,卦需从心,无心无事,为何要卜?
老婆说,不卜也要卜,与阿就是赌命。
俞大彪更不敢打卦了,老婆说,打,还有机会。俞大彪看着老婆“呵呵”的样子,不寒而栗,老婆满脸杀气,好像要生吞活剥了谁。于是战栗地说,阿不会,也卜不准。
老婆说,魂走了,就卜。
俞大彪硬着头皮卜卦,卦象屯卦,春木更新之象,意思先坏后好。俞大彪自己也不信卦,更不会追问结果,老婆查了卦象,“呵呵”又笑了,笑意阴沉,起码多了一些温暖。先坏后好?重在“好”上,于是长松一口气,叮嘱说,快刀斩乱麻,方能见好。
俞大彪苦笑,摇头说,哪对哪呀。
自打那之后,俞大彪再接近孟小碗,明里暗里多了一些小心翼翼。
小心翼翼中,俞大彪还是喜欢上了孟小碗。喜欢没有办法,就像鸽子装在笼子里,打开了,照例飞出去。栀子花开时节,孟小碗悄悄踅摸到了中医馆,见俞大彪老婆不在,才慢腾腾说,城外亲戚生了病,需得出诊。郎中任务便是治病救人,俞大彪见到孟小碗慢腾腾的样子,就忘记了老婆,急切地问,啥病兆?要不要带药?孟小碗说,把脉才知。俞大彪急慌慌地跟着孟小碗到了码头。到了地点才知道孟小碗请他出来只为扮演假夫妻。俞大彪气得要甩手走人,有位戴着眼镜的人对他说,让你们扮演假夫妻是为了掩护我们出关。听说你信奉真武大帝,可否知道真武大帝乃司命之神?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己的使命,救苦救难,最终得靠共产党人。戴眼镜的一口气说了很多新鲜词,最根本的一条,是说他们从事的武装斗争,没有任何私利,为的全是劳苦大众。
比起戴眼镜的,俞大彪好像不会说话了。没想到戴眼镜的家伙读了那么多书,惊讶间,旁边的人说,他可是大学老师呢。俞大彪懵懂,大学老师不干,干革命?
戴眼镜的说,革命者思想和行动的自觉,全靠党的指引,眼下革命的首要任务是打败日本帝国主义,争取民族的独立和解放。
俞大彪还是糊涂,戴眼镜的征求孟小碗的意见后说,你不是不清楚革命者的样子吗?孟小碗就是我们的同志。
她是革命者?谁信?消息不啻一个惊雷,俞大彪头发昏,眼发黑,问孟小碗,到底怎么回事?
戴眼镜的说,无数个仁人志士都投身到革命的洪流中,唯有千千万万个民众团结起来,才能赶走日本侵略者。
俞大彪听说打日本鬼子,来了劲,狗日的,自从他们到了正阳,祸害了多少人。
假扮夫妻就是因为戴眼镜的说不好当地话,这回扮演的是新媳妇从乡下回城,随从的装哑巴,推旱车。戴眼镜的扮演娘家兄弟,旁边自然得有个本地口音的丈夫。
顺利完成任务后,俞大彪追问孟小碗,为啥想起阿?
孟小碗说,谁让你头脑活络呢?再说,你有真武大帝罩身,自然安全周到。说完孟小碗咯咯笑个不停,俞大彪心里再次发毛,暗暗想,她是革命同志?咋看咋都不像呢。
假扮夫妻之后,俞大彪的心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那些变化就像春天拱出地面的草芽,看上去柔弱无比,实际暗藏无限的活力和韧劲。石匠不再隐瞒身份了,恰逢其时出了面,拿出了《共产党宣言》和《论持久战》等书籍,俞大彪这才知道,石匠是站长,跟石匠一伙的还有不少人。
那几天,俞大彪脑海里都是民族革命和斗争,书上描写的社会,是他希望看到的。直到春天的某个深夜,俞大彪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,最后他拍拍脑袋想,从善还是斯恶?得问心。情绪复杂,没了睡意,索性穿衣去了中医馆。出乎意料的是,在中医馆坐上半个时辰,内心依然无法安静,这时候便就想起了真武大帝,算啦,问问它吧。烧香磕头、念念有词之际,孟小碗拖着血淋淋的身子从真武大帝的塑像后面走了出来,俞大彪吓得正要喊出声来,孟小碗捂住他的嘴说,能救阿的,只有你。
又是枪伤,这次子弹打在小腿的后肚上。
俞大彪说,难怪阿睡不着,你看看,阿到了店里,心里还闹腾。正磕头问真武大帝,你就现身了,看来真得跟你站在一起。
说起这次救护孟小碗的过程,俞大彪说,他脑海里全是真武大帝金盔金甲的模样。石匠站长听到俞大彪那么说,沉脸道,世上本就没有真武大帝。
俞大彪不笑,生气地说,这么说,你得替阿雕刻几尊真神。
石匠问,雕刻谁?太上老君还是元始天尊?
石匠的调侃,让俞大彪更加生气,就要甩手而去时,孟小碗开口说话了,孟小碗说,外加道德真君、张天师行不行?
石匠责怪孟小碗。
孟小碗说,啥事都不能一杆尺子量到底。
5
俞大彪这支走阁队去往西边的码头,另外两支走阁队的头头都是鬼阁手的好兄弟,俞大彪后来技压鬼阁手,他们跟着臣服于俞大彪。苦于他们都是普通的走阁手,并不知道俞大彪的用意。俞大彪说,三支走阁队从三条街的顶头往街中心走,阿们这支直扑西街接渔民。三花护一朵,四阁闹春。俞大彪说完这些,便仔细安排走阁顺序,在街中心会合后,南街的朝北,北街的向南;西朝东,东向西,交会时,所有的唱淮词的要簇拥在四周,至时,甭管鬼子和伪军,大家使劲闹腾,释放心中的憋屈。
安排妥当,俞大彪这才回头对孟小碗说,“兑”在八卦中,代表西方,想想“兑”,像不像开口言笑的人?西边上岸,想必吉利。孟小碗不懂这些,听俞大彪那么说,点点头。
上午八九点钟,阳光温和而艳丽,春风若有若无地抚摸着整个城市,俞大彪带领阁队在街中心开了“响”之后,街上的狗很快狂吠起来。走在前方的十八番锣鼓并不怕狗,迎着狗的狂吠,竟然摇头摆尾起来,咚咚锵,哐哐哐;哐哐哐,咚咚锵。游龙戏珠、凤凰三点头、金铭六唱和、锣鼓五弯腰啥的,热闹无比。随着俞大彪喊出一声“起”, 走阁队扭起了花步,唱淮词敲响了碗碟和酒盅,整条西大街好像血脉偾张的醉汉,跟着节奏癫狂起来。
说好的九点半到十点之间游走到码头,俞大彪看了一眼孟小碗说,把握时辰。之后,便熟练地走起了碎步。阁架上的孩童,趁着颠簸,做出了夸张的动作,俞大彪顶上的阁童扮演的是铁拐李,阁童金箍束发,敞怀露腹,手拿巨型大葫芦,真有点铁拐李的味道。其他阁童扮演的是张果老、吕洞宾等,尤其娇小的两个女孩扮演的韩湘子和何仙姑,造型华丽,最引人注目。淮词还是那么个腔调,粗粝声气里带上了些微的柔弱和叹息:
肘阁抬阁花样全
震天锣鼓永相连
淮词小调愁绪绵
万盏灯火盼团圆
唱淮词的女人中,有几个人一只手拿着碟或者碗,另一只手拿双筷子使劲敲这边手上的碗,叮叮当,当叮叮,煞是好听。还有一些人双手拿上两对酒盅,交叉叠放,磕出“咔咔嚓嚓”的声响,伴唱一般,一强一弱。再看唱淮词女人们的衣着打扮,那才叫一个花哨,大红大绿大紫,花红柳绿各不相同。她们走在走阁队的四周,妩媚翩跹,好像护卫队一般。孟小碗看上去又细又高,无论怎么变换队形,始终站立在队形的前面。
街道上铺就的大青石,风霜之后,油光发亮,连车辙印痕也露出了乌漆麻黑的沁色。俞大彪始终在暗数街上的鬼子。一路看来,并没有几个,伪军也不多。快到码头时,关卡中突然冲出几个鬼子,举起红旗,意思停止前行。很快走出一个翻译官,喝三吆四地喊,皇军说啦,这里是关卡,不许向前。
离码头也就几十米远,俞大彪抬头便发现了三位神情不一样的人,一位渔民装扮,另外两位肩上挑着篾制的鹅崽筐。仨人夹杂在渔民的中间,区别显而易见。俞大彪想,不行,连阿都能瞅出仨人的与众不同,鬼子自然也会发现。守拙如常,焉能如此装扮?
俞大彪有些焦急,随即走到翻译官面前说,长官,三月三走大阁,需得接渔民和渡船的上岸?过去确实有这么个习俗,办庙会时,走阁队先到岸边用柳枝撩水,意味着沐浴,之后,才锣鼓喧天地接渔民上岸。
翻译官还算和蔼,解释说,新四军最近闹腾得厉害,有人想趁乱过关。
敌人咋知道这个情报的?俞大彪知道说下去肯定会耽误时间,使眼色给孟小碗。孟小碗很快敲起瓷碗,随口唱道:
上巳节,三月三
河边沐浴祭神仙
兰汤辟邪先不说
迎接客人礼周全
别看孟小碗没有更多的物件,单就一只瓷碗,便能敲出万千调门。仔细看来,不是响声迷人,而是手势变化多端。你看,兰花指、阴阳扣、绕指头,一番操持后,“嘎”地停住手势,一双筷子才干净利索地击响手中的瓷碗。孟小碗这段唱词的意思是,三月三这天本来就需要先到河边沐浴,之后,再迎接渔民上岸。旧习俗,为啥要改?经俞大彪那么一说,孟小碗这么一唱,大家情绪激动起来,哇哇喊,按老礼行事,旧俗不能改。群众一乱,俞大彪随即走阁到了关卡的前面,石匠趁乱带着相关人员走到了关卡的那边。关卡才四五个鬼子,见场面乱了,举起手中的旗子哇哇乱喊。俞大彪趁机招呼大家赶紧走阁,接着,十八番锣鼓震天价响起来。
河道上的渔民见到走阁队,纷纷上岸,两边一会合,到处都是人,鬼子再急,也压不过两边人的围观。俞大彪趁乱,凑到仨人身边,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们脸上抹了一把。那是正阳关的淤泥,俞大彪趁着弯腰的时候,早早握在了手里。仨人一个愣怔,很快心领神会起来,接着仨人弯腰抓把泥土,弄脏衣裤后,又退回到群众中间。石匠眼睛活,带人簇拥在仨人的外面。接上了人,得慢慢撤,俞大彪喊,兄弟姊妹们都上了岸,走阁回城腰不弯。俞大彪阁挑上的阁童装扮成“铁拐李”,随机做出迎客的造型,惹得围观群众哈哈大笑起来。
鬼子也不是吃素的,眼见局势失控,随即朝天开了枪。听到枪声,人们突然安静了下来。俞大彪知道,安静下来,就会出麻烦,于是对锣鼓手说,敲呀,打呀。锣鼓手还未敲打,翻译官便走到俞大彪的面前说,再鼓动,就把你扣押起来。之后,开始了严格的盘查,连看走阁的群众都不放过,俞大彪默想,守拙如常,行不通,怎么办?
走阁队的人好区分,先让他们站在一边,城里出来的人也好区别,身上不带潮气和泥土滋味,区别开来站在一边。那些顶着潮气和鱼腥味的人,再次被赶到了关卡的那一边。
当查验到脸上有淤泥的仨人时,一口气堵住了俞大彪的嗓眼。俞大彪知道,唯一的办法就是把现场弄乱。俞大彪故意打了一个趔趄,幅度很大,大到阁挑弯成九十度,阁童闪到半空中。好在阁童的腿与阁挑上的木棍连在一起,否则,阁童不知道被抛出去多远。阁童没有经历过这等危险,吓得哇哇大哭起来。“铁拐李”哭出了声,惹得围观群众围拢了上来。鬼子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,端枪跟了过来,剩下两个鬼子眼神也看向这一边。石匠冷静,鼓动那边群众说,旧俗旧礼,迎客上岸。一句话激起那边渔民的愤慨,大家呼啦围拢上前,大声说,给你们查,看看阿们身上还有几分钱?
这么一闹,分散了两个鬼子的注意力,好在那仨人身上并没有带短枪,查来查去,一个鬼子做出了放行的手势。
见仨人走到这边的人群中,俞大彪轻吐一口气,扭起花步、碎步、格子步,阁童这才破涕而笑,拼命做出“铁拐李”的造型,十八番锣跟着响了起来。很快到了街中心地段,四支阁队会聚到了一起,那个闹呀,仿佛要掏尽人们的快乐一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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按照计划,俞大彪他们这支走阁队接下的任务便是往东街走,之后,把仨人送出东街的关卡就算完成任务,眼看任务完成了一半,可俞大彪提溜着的那颗心始终不敢放下。致虚极,守静笃,至极笃定方能完成任务。他对鬼阁手说,通知另外两支走阁队,走出境界,走出气势,方能不负神仙。俞大彪想,唯有其他阁队出彩,他的这支才不会引起鬼子过分关注。
鬼阁手双颊潮红,早兴奋得一塌糊涂,听到俞大彪的叮嘱,豪气喊,得嘞。
太阳升到了半空,从街巷溜出来的春风汇聚成盘旋的姿势,不停地向上升腾,迎着阳光,可以看出到处都是舞动的尘埃。四支阁队分开之后,俞大彪这支很快走到了东大街的中间地段,阁队后面跟上几个鬼子在用相机拍照,还有几个伪军跟在后面,貌似维护秩序。俞大彪知道,鬼子拍照,要证明日本占领正阳关后,市民们早已安居乐业。过去日本鬼子曾找过走阁队,希望通过走阁,提振居民精神气。见鬼子拍照,俞大彪故意堵住镜头,扮哭脸、露肚皮,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。
好不容易走到东关口,随拍的鬼子离开了走阁队。关卡的鬼子用手势压住了锣鼓,就在这时,麻烦来了。许是篾筐中的鹅崽被锣鼓声惊吓坏了,猛地安静下来,才想起逃生。意料不到的是它们居然能挣脱掉捆住双脚的稻草绳,“噗噗”飞到地面,“呷呷”叫出了声。挑鹅崽筐的男人发现出了问题,便不停拼命追赶鹅崽。他的追赶身影,引起了孟小碗的注意,啥啥啥?怎么会是他?是的,就是他,跑出去三年多的丈夫回来啦。孟小碗刹那间愣住了,他怎么成了这次掩护过关的一员?为啥半天都没有发现?当她丈夫看到孟小碗发愣时,生生扭过脸去,装作不识。那会儿,嘈杂仿佛褪去了外衣,空气稀薄,万物好像都停止了呼吸。丈夫淡定地逮到鹅崽,捆住鹅崽的双脚,再次放回篾筐。整个过程干净利索,并没有太多人注意。可孟小碗这里不行了,三年多了,她有太多的话想对丈夫说,旧事新事缠绕在一起,无法自控,手中的碗 “啪”地落到了青石上。一个唱淮词的女人看了看挑鹅崽筐的男人,率先喊出了声,谁谁谁,快看,孟小碗男人?随着那个女人的一声喊,引起关卡前面几个鬼子的注意,他们端枪上前,怎么回事?东边关卡的翻译官走到孟小碗面前问,为啥摔碗?
孟小碗说,太累啦,不小心。
还是那个认出孟小碗丈夫的女人坏的事,她替孟小碗委屈和伤心,啥也不顾地对其他姐妹们说,男人变心真可怕,碰了面,居然装作不认识。
孟小碗使眼色,翻译官看到啦,忙问这几个女人,哪个是她男人?
那个女人意识到出了问题,可不说不行啦,随即指出挑鹅崽的男人。两个鬼子上前扭住孟小碗的丈夫,之后便控制住了孟小碗。俞大彪反应快,急忙对翻译官说,她男人跟别的女人跑了好几年了,见面不说话,说明恨有多深!东关的翻译官曾经找俞大彪治过病,认出俞大彪,便对鬼子说,他们的,良民。在他的周旋下,鬼子带走了孟小碗的丈夫,留下了孟小碗。
眼下要做的是赶紧将剩下的两位同志送出东关,怎么办?想到这,俞大彪突然大声喊,起!十八番锣鼓瞬间响了起来。鬼子鸣枪示警,压住了众人的气势,鬼子很快想出一个办法,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说当地话。眼看要出事,俞大彪哇哇啦啦说起了苏州话。孟小碗啥也不顾地带头唱淮词,走阁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又动了起来。
鬼子很快注意到了俞大彪,俞大彪索性放下阁童,说,有无相生,难易相成,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,你们要逮人,老子奉陪。
走阁队的人不愿意啦,鬼子再横,也不能随便抓人,何况他们要逮的是正阳关郎中、走阁队的高人?人们“哇哇”上前论理。这么一耽搁,石匠早带人顺着东关小巷,溜到河道。顺着河道,不远处就是一条秘密沟汊,顺着沟汊,一口气就能跑出十里开外。
俞大彪见石匠和另外两个人溜走,抱着牺牲的态度,放松心情,对翻译官说,早知你帮鬼子,当初让你病死才开心。翻译有些茫然,哭笑不得说,生而为嘴,惭愧。俞大彪“呸”了一口才喊,打马回头拜神仙。就在走阁队将要回走时,俞大彪的老婆“呵呵”突然冒了出来。人说,俞大彪天不怕地不怕,就怕老婆“呵呵”来说话。还未等俞大彪反应过来,耳朵已经被老婆揪在手里。俞大彪只好放下阁童,大声问,到底咋啦?
老婆委屈巴拉地喊,天杀的,刀剁的,阿一路都跟着哪。
俞大彪回头看看,孟小碗正失神一般地依偎着他,才知麻烦来了。实际上,孟小碗那会肝肠寸断,绝望就像漫天风沙,铺天盖地罩住了她。她多了虚脱和悲伤,唯有借助俞大彪的肩膀才能站稳身子。现在纵有一万张嘴,只怕也解释不清了,俞大彪指指天,指指地,最后指指心窝窝口时,还是那位惹事的女人多了嘴,她快言快语地说,孟小碗的丈夫让鬼子带进了炮楼。
啥啥?她男人回来啦?在哪儿?
这是意外中的意外,俞大彪没想到老婆会在这个时候出现,更没想到那个女人始终嘴不把门。连番变故,俞大彪有些恼火,大声说,不信,到炮楼问问,看看鬼子是否赏脸放人?
问问就问问,谁都不是货。俞大彪老婆噌噌跑到炮楼前,大声喊,狗日的,不把人放出来,阿跟你们没完。喊声粗粝、沙哑,盖住了所有嘈杂声。最终惹恼了鬼子,不知道哪个天杀的,猛然间吐噜出一梭子弹,俞大彪老婆应声倒地。闹腾静止,悲伤四面涌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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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任编辑 张哲
原载《北京文学》(精彩阅读)2025年第8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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